摄影|华伟成
撰文|山月
编辑|迦沐梓 周安
出品|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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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应该有不少像洋人街这样的魔幻建筑集合——对陌生世界的想象和粗糙仿制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夸张的怪诞。这种怪诞自然地打破了社会环境里那些被人为规划的条条框框,意外地让人放松,成为拥有宝贵自由的人间欢乐场。
但对华伟成来说,真正使洋人街变得不同的是孙治国。他原是混江湖的“袍哥”,疯了后,一直在这里流浪。他和洋人街一样,极少理性、自然生发、自成逻辑。孙治国就像是洋人街的灵魂,而洋人街则是孙治国身体的延伸。
随着城市改造的步伐,洋人街开始拆除,取代它的将是一个高端商务区。有趣的是,拆除已经开始,但身处其中的人置若罔闻。缆车依然在运行,大摆锤依然在摆动,人们仍在尚未开始拆除的区域玩耍。而在不远的地方,另一个像洋人街一样自然生长出来的魔幻世界正在成形。
一边被打破,一边在生长,人在欢乐场的游戏永远不会中断,世间的事就是这样。
“到洋人街去”
研究生毕业后,湖南人华伟成到重庆工作。有一天,他在朝天门码头,看到江对岸有5个巨大的红字:到洋人街去。当时他就想:洋人街是什么地方?一定要去看看。第一次去洋人街时,那里还没建完。不过后来他发现,洋人街始终处在修改、推倒、重建的过程中,即便是它最终整体被拆除时,也是如此。 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“旧金山”。那是一个位于园区中心的光秃秃的小山丘,上面立着几栋歪歪扭扭的铅笔房子,被粉刷成红、蓝、 白3种颜色。周围的工地上有很多人在玩耍,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。
洋人街是重庆美心集团做的,他们没有什么完整的设计图纸,做粗劣的仿制。很多东西,比如标语、造型,都是发动自己的员工来设计,“这里面可能就混杂了员工、当地人对外部世界的想象和再加工,他们做出来的就是他们所理解的事物的样子”。
后来华伟成经常去洋人街,有时候一周去一次,有时候去两三次,每次去都会有新的发现。他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洋人街了,好像洋人街的每个犄角旮旯他都走过了。
在他眼里,洋人街很模糊,粗糙,又有烟火气。他有时候会带亲戚朋友到洋人街,可他们对洋人街并没有很特别的反应,也有人评价洋人街“很庸俗”。可是华伟成觉得,洋人街虽然看上去嘈杂混乱,但它的氛围很和谐——他从来没有在里面碰到过人与人争吵,人们好像不用想太多,没有思想包袱,在里面都能自得其乐。它像一块飞地,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隔绝在外部世界的秩序外。
蹲在秋千上的孙治国
中国应该有不少像洋人街这样魔幻的建筑。对华伟成来说,使洋人街变得不同的是孙治国。起因是一位策展人朋友听他说起洋人街,就催促他去认真地拍,于是他决定去拍一个纪录电影。
片子拍摄的第一天,华伟成一个人开着车到了洋人街。当时也没什么头绪,就抱着去了再说的想法。停好车,打开车门,抬头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孙治国。那是一个火车厢一样的建筑,中间有一排秋千。孙治国就赤着上身,蹲坐在秋千上,做一些疯癫的动作。华伟成被他吸引了。华伟成想靠递烟来拉近距离。他给孙治国点烟,孙治国靠过来,想用他的手拢住华伟成的手。他身上有很重的味道,华伟成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,他马上抬头看了一下华伟成,他的动作和表情让华伟成意识到:我伤害了他。这个瞬间给华伟成很大震动——孙治国虽然疯,但他同时也特别敏感,仍然有一个人的情感和尊严。
那天华伟成跟他一起玩了一天,晚上他们一起喝酒吃饭。华伟成问他的名字、生日、爸爸妈妈叫什么,这些客观的、有标准答案的事情,孙治国可以回答。但有些问题,比如问孙治国什么时候到洋人街的,他就会说“零的时间”,或者“顺风顺水的时候”。
另一套逻辑
认识孙治国以后,华伟成去洋人街更加频繁,经常跟孙治国一起在洋人街泡一整天。孙治国会给他一些启发性的东西。他发现,孙治国不是没有逻辑,而是有另一套逻辑,这种逻辑和洋人街有一种联系,都是没有太多理性的、自然生发的原始状态。
孙治国不知道华伟成的名字,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叫华伟成“熊爸”,他们之间更像兄弟和朋友。毕竟,孙治国还会叫小狗“祖宗”。有一次他们看到废墟上有两只小狗,一黑一黄,孙治国就停下来看它们,眼神里有无限深情,像看自己的宝贝,喊它们“祖宗”、“祖宗”,还跟华伟成说,“熊爸,我们把它们保护起来。”
洋人街外有一尊大佛,当时正在维修,被蓝色的板子围起来,但因为很大,在马路对面就能看到,本地人很信,会去拜它。孙治国会管大佛叫爸爸,看到它会念叨“家和万事兴”、“瞬间就是零”。从认识孙治国,到理解他的那套语言,华伟成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。有时候他们吃完饭,孙治国会说,“我带你去一个零的宇宙休息一下”,那就是他经常猫着的地方,他觉得舒服的地方。孙治国很会精打细算。有一次,他捡到一个钱包,里面有1000多块钱,华伟成逗他:“小治,你发了哟,我请你吃了那么多次饭,这次你要请我吃饭哟。”孙治国开始不乐意,不过后来还是花了100块钱请华伟成吃了顿饭。
还有一回,孙治国捡到一种外币,看上去面值很大,有很多个零。他见到华伟成就问:“熊爸熊爸,你看看这个值多少钱?”华伟成查了一下,兑换人民币也就20多块钱,孙治国不信。后来他可能又找过别人,发现确实不值钱,最后找华伟成换了50块钱。孙治国也很会保护自己。有时候他和华伟成一起去逛危楼,或者其他高一点的地方,就说:“熊爸,去不得。”
孙治国不排斥镜头,他需要被关注,有时候会有表演欲。他钻进乌龟的身体,看到华伟成拍他,会很兴奋。他钻完华伟成钻,华伟成让他拍,他乱拍两下就烦了。
他有同情心。有时候华伟成想在特定位置给他拍个照片,他会烦,不想配合,但看华伟成一个人很失落地跟三脚架待在一起,他过会儿就自己过来,站在那个最好的位置。洋人街旁边有拆迁的村子,他们一起去逛,在空房子里瞎翻,他会捡些东西,墨镜、扇子,拿在手里,戴在身上。 他很喜欢做一个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的动作,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,也是他们俩之间的专属礼仪。每次华伟成走的时候,都会跟他做这个动作。
他很喜欢抬头看太阳、月亮,而且是直视,华伟成觉得仰望上苍好像是人的一种特别原始的本能,但在被规训得很好的人身上,这种本能已经被包裹得很紧了。
时间久了,华伟成会觉得洋人街是孙治国身体的延伸,孙治国就像一个能够通灵的萨满巫师。
现在,洋人街已经拆除了,但拆迁过程中,缆车还在运行,新的地产开发项目在建设。这让华伟成觉得,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被完全消灭、整齐划一的。整个世界也是这样,翻生翻死,一边在打破,一边又在重建。(来源:腾讯新闻)